第一章北风裹着碎玻璃碴似的冰粒子,没头没脑地往骨头缝里钻。刚过五点,
天色还是块铁锈疙瘩,我推着那辆跟我一样满身油污的推车,
才在社区早市口把“楚姐煎饼”的破灯牌支棱起来,
炉膛的火苗还没把冰冷的铁鏊子舔出点暖和气儿,两辆印着“综合执法”的白皮卡,
就他妈跟掐好点儿似的,一前一后把摊子堵得死死的。打头的小子是个生瓜蛋子,年纪不大,
眼神飘忽,像欠了我八百吊钱。“楚、楚千河?”他嗓子眼发干,
“有人实名举报……你这车,违规占道经营,不符合‘便民流动餐点新规2025’,得,
得暂扣处理!”话音没落,后头那几个熟手已经扑上来抬家伙。
我那炉子、鏊子、调料罐子……哐啷啷一阵乱响,全他妈不是个东西!刚冒出头的橘黄暖意,
瞬间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只剩一缕呛人的黑烟,挣扎着散了。“凭什么!”我脑子没跟上,
手已经死死攥住冰凉的铁架子边沿,指甲抠进去,生疼。“我这儿是社区划的老地方!
凭啥扣?!”那点稀薄的暖和气儿,是我和屋里头那个离了药、离了人看护就得蹬腿的妈,
最后的命根子!那帮人动作顿了一下。领头的小子脸更臊了,嘴皮子哆嗦着,
眼珠子却控制不住地往早市尽头瞟。我咬着牙,顺着他目光戳过去。
街角那家金灿灿的“金便利”门口,一个裹着厚实皮草、戴着黑皮手套的影子戳在那儿,
像个臃肿的土地公。隔着半条街的寒气,金万利那张油光水滑的脸上,
挂着个慢悠悠荡开的笑,假得让人倒胃,偏偏带着股吃定你的稳当。他朝这边,
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操!一股掺着暴怒和彻骨冰凉的邪火,直冲天灵盖,
烧得我脑子嗡嗡作响。昨晚社区群里那条猩红的通知还躺在手机里:暖心一刻!
“社区15分钟便民生活圈”示范点成果展示暨小摊贩统一规范公告!主角,
就是他金万利一夜之间冒出来的“金便利果蔬站”、“金便利早餐屋”!
那些原本像野草一样扎根在这条街上、街坊们靠着活命的小摊位置,一夜之间,
全插上了他金家的狗屎招牌!“金老板!”声音从我嗓子眼挤出来,冻得邦硬,
砸在地上像冰坨子,“社区改造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的吧?每一个居民楼,
配套十个便民摊位!”寒风割着脸,把这句话吹成冰溜子。金万利皮靴踩着冻硬的地砖,
咔、咔、咔,一步步踱过来,声音像踩在神经上。
他假模假式地掸了掸皮草前襟上不存在的灰,脸上那点笑纹更深了,像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对呀,”他点头,腔调拿捏得倍儿到位,“文件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胳膊往身后他那片金光闪闪的“王国”一划拉,像在施舍,“喏,现在不都规范管理,
在这儿了嘛?”他目光扫过我那空荡荡的车架子,“地方好着呢!干净、卫生!
方便统一管理!”他突然往前探了探身,压低了声音,
那股子甜腻腻的香水味混着早餐车的油烟气,直往我鼻子里钻,“老楚啊,一个人单打独斗,
没前途。识时务者为俊杰,过来跟我做?工资嘛,保证比你在这风里雨里吭哧强。
”他眼神瞅着挺诚恳,可那眼底深处,是看透你裤兜里没一个钢镚儿后的冰凉算计,
就像规则本身在拿腔拿调地跟你讲道理!那股甜腻猛地扑来,“过来跟我做”?操!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呕——!”早上硬灌下去的半碗稀糊糊,混着酸水,一点没糟蹋,
全他妈呕在我自己冰凉的手背上,混着指缝里的陈年油垢,黏腻一片。
眼前金万利那张虚伪的脸,开始晃悠。哐当!更大的动静在我身后炸开。
城管趁我吐得天昏地暗那一下,手上猛地加劲!我死攥着的推车支架,硬生生被掰开!
心爱的大半新烤炉撞在车架上,震得我心头一颤。那点熟悉的、熬煮生活的烟火味儿,
彻底没了。像脊梁骨被抽走了。“妈!”这念头比车被扣更尖锐!
比吐出来那点热乎玩意儿更冰寒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家不远,
那栋老得快散架的居民楼,楼梯间墙皮掉得像得了牛皮癣。钥匙刚插进锈死的锁孔,
“嘎吱”一声,门就从里面被猛地拉开。隔壁周婶那张素来热络的脸上,此刻全是汗珠子。
“小楚!你可算回来了!你妈……你妈刚才……老天爷!可吓死我了!
”她语无伦次地把我往里拽。屋里像刚被土匪洗劫过。矮柜子翻倒在地,
裂成八瓣的塑料水杯和着黄绿色的中药汤药,泼溅得满地满墙都是,碎玻璃碴混在药渣里。
母亲像只被吓破胆的瘦猫,蜷在墙角,脸埋在膝盖里,那身骨头架子筛糠似的抖,
枯枝一样的手死命抠着剥落的墙皮,指缝里全是白灰和凝住的血丝。地上,
是她发病前用的那个旧手机,屏幕稀碎。屏幕那点幽微的光,还顽强地亮着,
映着她抖动的肩膀。上头,
是社区群里那张扎眼的猩红通知图——金万利簇新闪亮的“便民站”剪彩大照占了大半屏幕,
底下那行标语像个响亮的大嘴巴子:“告别脏乱差,拥抱标准化便利!
”母亲混乱的视线猛地撞上我,那双浑浊无光的眼里先是掠过一片完全陌生的恐惧,
紧接着那恐惧疯狂扭曲,喉咙里挤出被掐住脖子似的呜咽:“……强…盗!别…别抢!
我的…地方!我…我签了…签了字儿的……地方……”她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
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千河……没了……咱们…地方没了……咋办呐……”那绝望劲儿,
听着都心肝颤。那几个含糊的字眼,“地方”、“签字”、“没了”,像烧红的铁筷子,
烫得我骨头缝都在疼!她早就忘了自己叫啥,忘了我是不是她闺女,忘了东南西北!
可这“地方”、“签字”、“没了”,却像滚烫的烙铁,在她崩断前最后一根神经上,
烙下了最深最痛的疤!周婶在一旁搓着手,急得打转:“我就去买个菜!一小会儿功夫!
回来屋里就稀里哗啦响!冲进来就这样了!她抱着个碎手机,浑身哆嗦,
就念叨什么‘地方’‘强盗’‘签字’!肯定是被群里那帮缺德玩意儿发的照片刺激着了!
”她抹了把汗,“早上你那车是不是让扣了?是不是金万利那龟孙使坏?
这挨千刀的……”隔壁大婶的絮叨嗡嗡地响。我站在原地,所有的感官都冻住了。
只有母亲那充满无边恐惧和绝望的呜咽,像无数根浸了冰水的麻绳,一圈一圈,
死死缠紧我的心肺,勒得我喘不上气,窒息的腥甜直冲喉咙。那些冠冕堂皇的“暖心文件”,
金万利虚伪的善解人意,社区群里刺得眼疼的照片,
还有眼前这个源自痴傻老母灵魂深处的惨烈控诉,在我脑子里疯狂撞击!
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顺着脊柱爬了上来——她反复念叨的“签字”!
那个让她在彻底滑入深渊前还能撕心裂肺恐惧的玩意儿!
那份签了她名字的鬼文件……它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屏住呼吸,
轻轻挪动了一下,生怕再惊动那只破碎的惊弓之鸟。碎手机的屏幕棱角割破了我的指尖,
一点冰凉混着微弱的蓝光,沾血的屏幕上,“合作协议”四个字像恶鬼的眼睛。
第二章指头上的血蹭在冰冷的、满是蛛网裂纹的手机屏上,那抹红刺得眼仁疼。
周婶还在一边压着嗓子骂骂咧咧:“楼下老刘头和老赵媳妇也炸了锅!
修车铺子跟缝补摊子今早也让人撅了!说是没走那新‘形象规范’的过场!
全是金万利那‘统规统管’搞的鬼!这不是存心不让人活吗?你们家这……哎你这手!
”我没吱声。那血迹成了屏幕唯一的焦点。角落里母亲蜷缩在阴影里,
枯瘦身体细微的颤抖像根无形的引线,
引爆了我脑壳里的闷雷——那些含糊的“签字”、“合同”、“我的地方没了”……有合同!
有她名字的合同!我猛地转身,顾不上血污,手指在碎屏幕上疯了一样戳戳划划。
微信群里那些歌功颂德的红头文件和通知被飞快甩开。心焦得像在滚烫的铁板上蹦跶,
被遗忘的群相册“老楼改造相关”——里面乱七八糟堆着社区几年前动员时的倡议书、草图。
一份份模糊发黄的扫描件,像被水泡过的烂纸头。猛地,
张的全貌卡死在眼前:向阳社区7号楼底层空间改造及便民设施引进合作协议草案。
落款日期,刺眼地戳着三年前那个冬天。周婶看我举着破手机像捡了金元宝,凑过来,
满脸不解:“这…这不是老楼改造那会儿,社区挨家挨户让签的那劳什子意见书吗?
我记得就签字儿按手印表示同意来着?咋成了‘合作’?还有‘引进’?
金万利那店不就是这么‘引进’的?”周婶的话像把钥匙,
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里那扇落满灰的门。三年前初冬,那场乱哄哄的动员会一下子挤回脑海。
社区办公室烟雾缭绕,吵得能掀翻屋顶。
几个穿西装打领带、自称什么“民生改善服务公司”的男女,
围着一张堆满文件的长条桌子唾沫横飞。桌上成山堆着的,就是这种破烂“协议”。
那会儿我正白天累成狗,晚上跑医院伺候刚确诊没多久情况就急转直下的老娘,
整个人散了架。只恍惚记得老妈那会儿还认人,好像被邻居拖着去签了个什么字儿,
说是给老楼“添点方便”,具体写的啥,谁他妈顾得上看!
那份“合作协议草案”在屏幕惨蓝的冷光下一点点摊开。黄乎乎的印记底下,
那密密麻麻的条款像精心编织的毒蛛网。
权转让费一次性支付甲方社区协调部门及乙方业主授权代表……”而那个签名栏里,
刺眼地戳着我看了千八百遍、却他妈从未出现在任何合同纸上的字儿——“楚兰芬”!
楚兰芬!我老娘的名!签名下面,一个淡得快看不真切的深红指印,
像个凝固的、干瘪的小伤口。印泥的痕迹还有些不规则的模糊晕染,像是按下去那一刻,
被强行摁住的手还在拼命挣扎。三年前……那正是老妈刚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的时候,
人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脑袋像蒙着半透明的油纸。
她能记得去活动室下象棋、跟邻居打招呼,认得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李大爷,
可有时转脸就能忘了酱油瓶搁哪儿,甚至在某天黄昏,
她会固执地认为她现在应该在小县城小学门口,
等着接那个还在念小学的“我”……她能明白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字?
她能在那场乱糟糟、吵得人脑仁疼的动员会上,
理解这份冰冷文件判了她闺女糊口地盘的死刑?那个暗红的指印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证人。
三年前寒冬的冷风,仿佛穿越了时间,此刻呼啸着刮穿了我的胸膛。那时候,
为了多挣一小时的加班费去守她的夜,我把自己活成了个永不停歇的陀螺,
她对那份只提了一嘴、当时以为不过是“社区统一意思”的玩意儿,根本没放心上,
只当是阵风吹过。一股从没体会过的、像冰渣子似的悔恨和愤怒,瞬间掐紧了我的喉咙。
门外,钥匙在锁孔里锈涩转动的声音,嘎啦、嘎啦,像鬼爪子挠门。
我后颈的汗毛唰一下全竖了起来!屋里只有我和丢了魂儿的老妈,周婶早回自己屋了。谁?!
老木门刺耳的呻吟在死寂中瘆人地响起。门开了条缝。门外昏黄的声控灯哆嗦着亮了,
勉强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浑浊的光。一个高大身影裹挟着寒气挤了进来,头上扣着顶黑压舌帽,
脸上捂着口罩,帽檐压得死低,整张脸上半部分埋在阴影里。他反手轻而快地带上门,
动作透着股被鬼追的慌张。那身量,那下意识抻了抻衣襟的德性——就算裹成个粽子,
我也认得这泡人渣!金万利!他像个幽灵,杵在门厅那片微弱的光影边沿,
整个人被阴影吞了大半。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越过我,
精准地落在墙角毯子下面无知无觉的老妈身上,那眼神,
分明是在看一件脱手许久、标错了价的过期货。审视,算计,
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藏不住的紧绷讶异。“千河,”他开了口,声音特意压得很沉,
带着股令人作呕的、仿佛发自肺腑的“体谅”味,“事儿我听说了,阿姨这样子……唉,
真叫人心酸。”他往前蹭了一小步,语气“诚恳”得能腻死人,“街里街坊的,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闹成这样,谁脸上都难看,对谁也没好处,你说是不?”他停了一下,
声音压得更低,活像要跟我分享个天大的“人情”。帽檐下的阴影里,
那双眼死死钉在我脸上,揣摩着我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这都过去多久的老黄历了?
翻那旧账有啥意思?那文件的事儿……谁能掰扯清楚?真闹开了,阿姨身体受得住?
你那生意不更是没指望?听金叔一句,”他又挪近半步,语速变快,带着点哄小孩的调调,
“那批摊位……我让出一半!位置随你挑!我保准你头一个进场!咋样?大家各退一步,
就当……为了阿姨好,息事宁人吧?”一股腥气直冲脑门儿。为了阿姨?让出摊位?
“息事宁人”?!操!被我死死压住的那点冰冷笑意,终于从喉咙最深处顶了上来,
碾过那股恶心,冻结了所有虚情假意。大衣口袋里,那只沾着我血的破手机,
侧边那个不起眼的物理按键,早就被我死死地、无声地按下。录音中…我抬起头,
脸上没一丝波纹,像冻硬的水泥板。
眼神直勾勾地凿进他那藏在帽子口罩双重阴影下的、那对自以为掌控一切的眼珠子。
“金老板,”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得能切开这廉价的伪装,
“现在才想起来要‘退一步’?才想起来要‘息事宁人’?”巷子外头遥远的大街上,
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救护车鸣笛声,呜呜咽咽,由远及近,
凄厉得像把刀划破了死寂的夜。那声音让他裹在阴影里的身体,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
我盯着他露在帽檐外的那只耳朵,松弛的皮肉在急促地抽动。
“您那份大合同上……签的可是楚兰芬。”我紧跟着开口,
每个字都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冰坨子,又冷又硬,
第一口百事可乐
听竹
叮叮
刃木
听竹
天亮啦
橙心
青州小满
圆脸肥鸡
醉倚河桥x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