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深秋沪上。铅灰色的云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法租界的屋顶上。
霞飞路的法国梧桐褪尽了绿意,枯黄的叶子被冷雨打得簌簌发抖,卷着污泥贴在青石板上。
沈若渝缩在报刊亭的阴影里,米白色的披肩早被雨水打透,黏在旗袍上,
勾勒出单薄却挺拔的肩线。她指尖死死攥着旗袍领口的翡翠盘扣,那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冰凉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指节泛白的力度,
像是要把什么滚烫的秘密捏进骨头里——旗袍侧兜的《新青年》杂志里,
藏着用米汤写的密信,那是组织在沪上十几个联络点的名单,一旦暴露,
同志将面临灭顶之灾。街对面的“紫罗兰”咖啡馆二楼,墨绿色丝绒窗帘拉得极严,
却挡不住那缕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风裹着雨丝斜斜扫过,那股腥甜气就顺着窗帘缝钻出来,
混着咖啡的焦香和煤气灯的煤气味,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发酵,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该死!”沈若渝咬碎了银牙,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怀表在衬里口袋里硌着肋骨,
镀金外壳下藏着半片阿司匹林——那是组织规定的紧急措施,一旦被捕,
这白色药片就是最后的尊严。而真正能决定生死的,是藏在《新青年》装订线里的情报,
纸页间还夹着一小截火柴,必要时能让一切化为灰烬。三天前,
法租界霞飞路的公用电话亭里,她接到了上线“老枪”的指令:“今夜八点,
紫罗兰咖啡馆二楼,与‘夜莺’接头。暗号:《新青年》第三卷,翻到《敬告青年》。
她会带一支银质钢笔。”夜莺,是组织在沪上最神秘的情报员,
据说潜伏在汪伪政府的核心部门,手里握着日军近期的“清乡”计划。这次接头,
关乎华东地区整个地下交通线的安全。可现在,怀表的指针已经指向八点十分。
咖啡馆的玻璃窗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煤气灯的光晕在雨雾里晕开一片模糊的橘黄,
像只沉默的独眼。沈若渝深吸一口气,雨水混着她身上廉价的茉莉香水味灌进鼻腔。
这香水是组织特意让她用的,与“夜莺”苏曼殊常用的檀香截然不同——万一暴露,
至少不会被敌人归为一路。她摸了摸怀表盖,冰凉的金属触感让狂跳的心脏稍缓,
目光再次投向咖啡馆门口。高跟鞋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急促得像密集的鼓点。
沈若渝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看见穿月白长衫的苏曼殊推门而入的身影——不对,
那不是苏曼殊!她猛地攥紧杂志,指腹蹭过粗糙的纸页。苏曼殊从不穿月白长衫,
她最爱的是件藏青色暗纹旗袍,领口总别着枚珍珠胸针。而且那步伐,
虽然刻意模仿女子的轻盈,却带着男人特有的沉重力道。就在这时,
咖啡馆二楼的窗帘突然动了一下,一道微弱的光闪过。
沈若渝瞳孔骤缩——那是约定的紧急信号!出事了!她不再犹豫,
撩起旗袍下摆就往街对面跑。雨水打湿了她的发髻,几缕湿发贴在脸颊上,冰冷刺骨。
推开门的瞬间,铜环上暗红的血痂蹭在指尖,比雨水更冷,腥甜气直冲脑门,
压过了咖啡的焦香。“曼殊姐!”沈若渝冲进二楼书房时,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苏曼殊倒在红木书桌旁,藏青色旗袍被血浸透,深色的布料上晕开大片暗沉的红,
像泼翻的胭脂盒被泥水浸透。她脖颈处的伤口还在缓缓淌血,染红了摊开的《新青年》,
铅字“爱国”二字被血水泡得发胀,笔画扭曲得像在哭嚎。
那支陪她写过无数传单的羊毫笔掉在地上,笔尖沾着的朱砂在地板上拖出蜿蜒的红痕,
从书桌一直延伸到书架旁,像一句没写完的遗言。沈若渝扑过去想探她的鼻息,
指尖刚碰到苏曼殊的脸颊,就被一片冰凉冻得缩回手——人已经没气了。 “谁干的?!
”沈若渝的声音发颤,指尖摸到苏曼殊蜷曲的手指间,夹着半枚断裂的玉扣。那是去年春天,
她们七个女同志在静安寺旁的破庙里滴血为盟时,用同一块和田玉剖的信物,每人一枚,
玉扣内侧刻着各自的代号。苏曼殊是“夜莺”,她是“白鹭”。这半枚玉扣的断口很新,
显然是刚被掰断的。沈若渝迅速扫过书房——红木书桌上的咖啡杯倒在一旁,
褐色的液体在桌布上晕开,旁边散落着几片碎瓷。书架第三层的《资治通鉴》不见了,
那是苏曼殊常说的“安全屋”,重要情报都藏在里面。“沈小姐,这么巧?
”冰冷的枪口突然抵住后腰,沈若渝浑身一僵,像被浇了桶冰水。她缓缓转身,
看见巡捕房的法国探长皮埃尔正举着枪,另一只手把玩着银怀表,
表盖内侧的钻石在煤气灯下晃得人眼晕。他身后站着两个巡捕,黑洞洞的枪口都对准了她。
“苏小姐涉嫌通共,刚被‘请’走。”皮埃尔的中文带着浓重的鼻音,嘴角挂着讥讽的笑,
“你来得正好,跟我回巡捕房喝杯咖啡?听说你们中国人喜欢在咖啡里放糖,
要不要我让厨房多备些?”沈若渝的心脏狂跳,指尖几乎嵌进掌心。
余光瞥见书架第三层空荡荡的位置,《资治通鉴》不见了!难道被苏曼殊转移了?
还是被凶手拿走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目光落在皮埃尔锃亮的皮鞋上——鞋尖沾着新鲜的红泥,和咖啡馆后巷的土质一模一样。
“探长说笑了。”她强装镇定,拢了拢湿透的米白披肩,遮住旗袍侧兜的杂志轮廓,
“我是沪江大学的学生,来给曼殊姐送课堂笔记。她上周说要写篇关于新文化运动的文章,
托我整理些资料。”说话间,她的指尖已悄悄勾住书架边缘,
指尖摸到一本硬壳书的棱角——是《资治通鉴》!原来苏曼殊在遇害前,
已经把书塞进了更高一层的缝隙里!沈若渝不动声色地抽出书,借着拢披肩的动作,
顺势将书塞进旗袍开衩里,硬壳书脊硌着大腿根,像块烧红的烙铁。“课堂笔记?
”皮埃尔的枪口又顶紧了些,他突然伸手拽住她的披肩,用力一扯,米白色的布料滑落在地,
露出旗袍上沾着的雨水痕迹。“可惜啊,有些人活着浪费空气,死了……连骨头都没人收。
”他的目光扫过沈若渝的旗袍开衩,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沈小姐的‘笔记’,
倒是和苏小姐的‘革命宣言’一样香呢。不如让我看看,里面写了些什么救国救民的大道理?
”“砰!”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划破雨夜的寂静。皮埃尔下意识地转头,
沈若渝抓住这瞬间的空档,猛地肘击他的腹部!皮埃尔闷哼一声,枪口歪向一旁。
她转身就冲,高跟鞋在血渍上打滑,几乎摔倒。“抓住她!”皮埃尔怒吼着掏出手铐。
沈若渝抓起桌上的铜镇纸,那是苏曼殊用了多年的旧物,刻着“天下兴亡”四个字。
她回身狠狠砸向追来的巡捕,铜镇纸砸在巡捕的额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趁对方倒地的空档,她冲出书房,沿着旋转楼梯狂奔。旗袍下摆扫过楼梯转角的痰盂,
浑浊的液体溅在裙角,混着血渍形成诡异的图案。冲出咖啡馆时,雨丝打在脸上,
混着眼泪滚烫。街对面的黑色福特轿车亮起车灯,车牌号734——是军统的车!
沈若渝猛地拐进旁边的窄巷,身后传来巡捕的喊叫和皮靴碾过积水的声响。
她死死攥着怀里的《资治通鉴》,指甲几乎嵌进书皮。苏曼殊的死绝不是意外,
凶手不仅知道她们的接头地点,还知道情报藏在《资治通鉴》里。组织里有内鬼!雨更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沈若渝扶着潮湿的砖墙喘气,喉间泛起铁锈味。
上次这么疼,还是在苏州河码头,她眼睁睁看着负责发报的老张被日本宪兵勒断脖子,
舌头吐出来,眼睛瞪得像铜铃。“沈若渝!”巷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沈若渝浑身一僵。
她探出头,看见父亲沈庭州穿着军统制服,举着手枪站在雨里,帽檐下的眼神比秋雨还冷。
他怎么会在这里?“爹?”沈若渝的声音发颤,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是你杀了曼殊姐?”沈庭州的皮鞋踩碎水洼里的梧桐叶,发出咯吱的脆响。
他往前走了两步,黑色制服的衣角被风吹得扬起,露出腰间的配枪套。
“她早就被汪伪策反了,”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上个月,她卖了我们三个联络点,
七个同志牺牲了。”他从公文包甩出一叠照片,照片在雨里散落一地。
沈若渝捡起最上面的一张,照片上,苏曼殊穿着华丽的晚礼服,
在霓虹闪烁的宴会厅里和一个穿和服的男人碰杯,男人胸前的樱花徽章刺眼得很。
苏曼殊笑得很灿烂,眼角的痣在闪光灯下清晰可见。“不可能!”沈若渝攥紧照片,
指节发白,照片边缘割得手心生疼,“曼殊姐去年为了送一份日军布防图,
在杨树浦码头被巡捕打断了左腿,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她怎么可能叛变?
”她突然想起什么,上周去苏曼殊住处送情报时,确实在她枕套里摸到个硬邦邦的金属盒,
当时苏曼殊说是“装首饰的”。现在想来,那形状分明是微型发报机!
难道……沈若渝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人是会变的。”沈庭州冷笑一声,逼近一步,
枪口稳稳地对着她的胸口,“她不仅通敌,还把组织的密码本卖给了日本人。若渝,
把你从苏曼殊那拿的东西交出来,我饶你不死。”“你果然是为了情报!”沈若渝猛地后退,
后背撞在冰冷的砖墙上,《资治通鉴》在怀里硌得生疼,“三年前,母亲为了保护进步学生,
被国民党特务打死在八仙桥,你抱着她的尸体说要替她报仇!现在你却穿着这身皮,
帮着他们杀自己人?!”“妇人之仁!”沈庭州的枪口抖了一下,雨珠从他的帽檐滴落,
砸在枪身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不清理叛徒,死的人会更多!你以为革命是过家家?
那是要用血铺路的!”他突然扣动扳机——“砰!”子弹擦着沈若渝的耳边飞过,
打在墙上溅起碎石,碎屑钻进她的耳廓,疼得她闷哼一声。“爹!”沈若渝惊出一身冷汗,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沈庭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布满血丝。“最后问你一次,
交不交?”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沈若渝看着他制服上的青天白日徽,
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肩膀止不住地发抖。“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学枪了,
”她抹了把脸,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她怕我有一天,要对着自己人扣扳机!
”她猛地撕开旗袍侧兜,将《资治通鉴》扔向巷尾的垃圾堆,“想要?自己捡!
”趁沈庭州转身去捡书的瞬间,沈若渝转身就跑。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像是在敲催命符。她听见身后的枪声,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打在旁边的垃圾桶上,
发出哐当的巨响。跑到静安寺路的公馆时,沈若渝浑身湿透,旗袍开衩处的血痕蜿蜒到脚踝,
像一条红色的蛇。守门的老张看到她,吓得手里的灯笼都掉了,“小姐!
您这是……”“别声张!”沈若渝打断他,扶着门框喘气,“去看看后门有没有人跟着。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客厅,女佣春桃正端着燕窝从厨房出来,看到她这副模样,
吓得手里的银碗都摔在地上,燕窝洒了一地,白花花的像碎雪。“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身上怎么有血?”沈若渝抓住春桃的手,她的指尖冰凉。
春桃的袖口沾着黄泥土——和苏曼殊书房外的土质一模一样!沈若渝的心沉了下去,“春桃,
你今天去过紫罗兰咖啡馆?”春桃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她突然从围裙里掏出张纸条,塞到沈若渝手里,
“刚才有个戴眼镜的先生让我给您……他说您看完就知道谁是叛徒了。
”纸条是用牛皮纸裁的,上面只有一行字:“周先生办公室的《饮冰室合集》,
藏着苏曼殊的密信。”周先生?沪江大学的周作人教授?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
也是父亲的老朋友。沈若渝心头剧震,突然想起苏曼殊死前一周,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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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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