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嘉被接回侯府那天,春雨冷得刺骨。
假千金顾云瑶在暖阁里抚琴,指尖弹出她听不懂的富贵。
“山野丫头,也配当侯府小姐?”
清嘉憨笑着把锦鲤池当澡盆,摔烂了御赐牡丹,气得顾云瑶撕烂了帕子。
世子卫璟在墙头看戏:“这小骗子,演得还挺像。”
直到顾云瑶的毒药下进参汤——
清嘉突然捏住她手腕:“妹妹,这味道我熟,后山毒蘑菇熬汤也是这个味儿。”
初春的雨,细密如针,带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凉意,将偌大的京城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灰蒙里。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碾过积水的青石板路,溅起浑浊的水花,吱吱呀呀地驶向那朱门高墙、气派非凡的定远侯府。车内,顾清嘉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泛白、边缘甚至有些毛糙的旧棉袄,仍觉得寒气丝丝缕缕地往里钻。她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缝隙望出去,侯府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狮子在雨幕中显得格外狰狞,门楣上高悬的金字匾额“敕造定远侯府”,隔着雨帘也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这富贵泼天,与她过去十五年里那座终年被薄雾笼罩、只有鸟鸣与药草清苦气息相伴的山野小院,隔着天堑鸿沟。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带着粗茧的手从外面掀起,一个穿着侯府三等仆妇衣裳、面色严肃的婆子探进头来,声音平板无波:“姑娘,侯府到了,请下车。”
雨丝立刻扑了顾清嘉一脸,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懵懂的、带着点怯生生的茫然。她笨拙地挪动着身子,试图避开地上的积水洼,动作间带着明显的生疏和不协调,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时,脚下猛地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扑去。
“哎哟!”惊呼声不高,带着点山野口音的直白。一只粗糙却有力的手及时拽住了她的胳膊,是那个赶车的沉默寡言的老车夫,姓赵。他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顾清嘉的背,动作利落,显然在山野间行走惯了。
“小心脚下。”赵伯的声音低沉沙哑,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顾清嘉站稳了,对着赵伯咧开一个感激的、毫无城府的笑容,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谢谢赵伯!”她拍了拍沾了泥水的袄子下摆,丝毫不在意那点点污渍,然后才抬起头,望向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侯府大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引路的婆子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对这位真千金粗鄙的举止和与这府邸格格不入的气息感到不适。她不再多言,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刻意与顾清嘉拉开了一点距离。雨水顺着她挺括的衣料滑落,不沾分毫。
侯府深广,回廊曲折,雕梁画栋。抄手游廊下,垂着精巧的雨搭,隔绝了外面的风雨。顾清嘉跟在婆子身后,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这里摸摸光滑冰凉的廊柱,那里望望廊檐下精巧的雕花斗拱,嘴里时不时发出一点小小的、带着惊叹意味的“哇”声。她的脚步在铺着水磨方砖、光可鉴人的地面上显得格外笨重拖沓,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回廊里异常清晰。
经过一处临水的暖阁时,一阵悠扬清越的琴声,混合着暖阁里溢出的融融暖意和若有似无的甜香,穿透雨幕飘了过来。
顾清嘉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她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暖阁窗棂半开,透过薄薄的轻纱,能清晰地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端坐在琴案后。那女子穿着云霞般绚烂的锦绣衣裙,十指纤纤,在琴弦上翻飞跳跃,每一个音符都流淌着顾清嘉从未接触过的精致与从容。暖阁里烧着银霜炭,暖意融融,映得那女子的侧影如画中人。
婆子见她停下,也只得跟着站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姑娘,那是二小姐顾云瑶,在练琴。老夫人和夫人都在前厅等着您呢。”
“二小姐?”顾清嘉喃喃重复,脸上的好奇更浓了,她指着暖阁,声音不大不小,带着点憨直的困惑,“她弹得真好听!像……像后山林子里的百灵鸟!可是,她为啥要坐在那么暖和的屋子里弹呢?外面下雨,鸟都躲起来了呀?”
她这话说得天真直白,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传开。暖阁里的琴音,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突兀地“铮”一声,戛然而止!像一根绷紧的弦,骤然崩断。
窗纱后那抚琴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随即缓缓地、姿态优美地站了起来。窗子被一只白皙如玉的手彻底推开,顾云瑶那张精心妆点过、眉眼如画、此刻却微微绷紧的脸庞露了出来。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审视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冷意,如同冰凉的雨丝,精准地落在廊下那个穿着寒酸旧袄、一脸懵懂土气的少女身上。
顾清嘉对上她的视线,似乎被那目光里的冷意刺了一下,有些瑟缩地往婆子身后躲了躲,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怯怯的、不知所措的表情,仿佛一只误入华庭的受惊小鹿。
顾云瑶的目光在顾清嘉身上那件与侯府格格不入的旧棉袄上停留了一瞬,嘴角极快地向下撇了一下,随即又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温婉柔和的浅笑,声音如黄莺出谷,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持与距离感:“这位……想必就是清嘉姐姐吧?一路辛苦了。外面雨寒,姐姐快些去拜见祖母和母亲才是正理,莫要因听妹妹弹这不成调的曲子耽误了。”她语气温婉,措辞得体,可那“姐姐”二字,咬得极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顾清嘉像是没听懂那话里的弯弯绕绕,只听到“快些去拜见”,立刻用力地点点头,脸上又绽开那种毫无心机的、近乎傻气的笑容:“对对对!要拜见祖母和娘亲!妹妹你弹得可好了,像仙女一样!”她说完,也不再看顾云瑶,催促着婆子,“妈妈,快走快走!别让祖母她们等急了!”
她脚步加快,依旧是那啪嗒啪嗒的笨拙声响,很快将暖阁抛在身后。
暖阁窗前,顾云瑶脸上那温婉的笑意,在顾清嘉转身的瞬间,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红玉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方崭新的、绣着缠枝莲的锦帕,低声劝道:“小姐,犯不着跟个山野里来的置气,凭她也配……”
顾云瑶没有接帕子,只是缓缓松开手,目光阴沉地盯着顾清嘉消失的回廊转角,红唇紧抿,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淬了冰的寒意:“山野丫头……也配进这侯府的门?”那方崭新的锦帕,被她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手里,精致的绣线在她掌心勒出深深的印痕。
前厅里,气氛肃穆而压抑。定远侯顾廷峰端坐主位,面容威严,眼神复杂地打量着走进来的亲生女儿。侯夫人秦氏坐在下首,用帕子按着眼角,眼圈微红,看向顾清嘉的目光里有愧疚,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掩饰的生疏和审视。坐在上首的老夫人,头发花白,面容严肃,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眼神锐利如鹰隼。
顾清嘉被带到厅中,按照之前粗粗学过的规矩,有些笨拙地跪下磕头,动作带着明显的生硬和迟疑,额头触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响。
“孙女顾清嘉,拜见祖母,拜见父亲、母亲。”她的声音不大,带着点怯生生的颤抖,头埋得很低,只露出一段细瘦的脖颈。
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停了一瞬,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那件寒酸的旧袄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秦氏已经哽咽出声,忙道:“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她示意身边的丫鬟去扶。
顾清嘉被丫鬟搀扶起来,垂着头站在那里,双手紧张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身体微微发抖,一副被这阵仗吓坏了的样子。
“抬起头来,让祖母瞧瞧。”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顾清嘉依言,怯怯地抬起脸。她的脸很小,皮肤是常年沐浴山野阳光和风雨后的小麦色,不如顾云瑶那般养尊处优的瓷白细腻,但五官却生得极好,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清澈,此刻盛满了惶恐和不安,像受惊的小鹿。她这副模样,与顾云瑶那种从小用规矩仪态堆砌出来的精致美感截然不同,是一种带着泥土气息的、未经雕琢的鲜活。
老夫人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声音缓和了些许:“嗯,回来了就好。这一路辛苦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顾廷峰也沉声开口,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意味:“既已归家,便安心住下。缺什么短什么,直接跟你母亲说。规矩礼仪,自有人教导。”
秦氏抹着泪,连声应道:“是是是,老爷放心。清嘉,快过来,让母亲好好看看你……”她伸出手,想去拉顾清嘉。
顾清嘉却像是被秦氏伸过来的手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了半步,脸上露出一种近似于无措的憨笑,声音细弱蚊蝇:“母亲……我、我身上有泥水,别……别弄脏了您……”
她这一退,这憨直的话语,让秦氏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心疼和亲近瞬间凝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尴尬和不悦。厅内的气氛,莫名地又冷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当的细碎声响伴着轻盈的脚步声传来。换了一身更为华丽衣裙的顾云瑶,在丫鬟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先是对着上首的老夫人、侯爷和夫人盈盈一拜,声音柔美:“孙女女儿给祖母、父亲、母亲请安。”一举一动,都透着浸淫多年的优雅贵气。
礼毕,她才像是刚刚发现顾清嘉一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亲近,袅袅婷婷地走到顾清嘉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这次顾清嘉没躲开,只是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清嘉姐姐,可算见着你了!祖母、父亲、母亲日日都念着你呢!”顾云瑶的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挽着顾清嘉手臂的手却暗暗用力,指甲几乎要隔着那层薄薄的旧衣料掐进肉里,面上却笑得愈发温柔,“姐姐别怕生,以后我们就是亲姐妹了,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她微微侧头,靠近顾清嘉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极轻、极快地吐出一句,带着淬毒的冷意:“‘姐姐’,好好享受这侯府的‘福气’吧,看你能享受几时?”
顾清嘉的身体似乎又僵硬了一分,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懵懂无知、甚至带着点受宠若惊的傻笑,她看着顾云瑶,眼神清澈得近乎愚蠢,用力地点点头:“嗯!谢谢妹妹!妹妹你真好!”仿佛完全没听懂那话里的刀锋。
顾云瑶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傻乎乎的样子,一口气堵在胸口,脸上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她强压着心底翻腾的厌恶和怒火,松开手,对着上首的长辈又是一笑:“祖母,父亲,母亲,姐姐一路劳顿,想必也乏了,不如让女儿先带姐姐去安置歇息?”
老夫人疲惫地挥挥手:“去吧。好生安置你姐姐。”
顾云瑶温顺地应下,转身,依旧是那副优雅的姿态,引着顾清嘉离开前厅。只是在转身的瞬间,她眼底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度也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厌弃。
顾清嘉跟着她,脚步依旧笨拙,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微微低着头,没人看见她低垂的眼睫下,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与方才的憨傻截然不同的平静光芒,如同深潭无波的水面,映照着这侯府初显的冰山一角。
Q小A
休之啊
青灯古卷度流年
一见卿卿误终生
半城烟雨凉
公孙愚
柳絮晚风
软绵无力的尤尼萨
秦卿卿
我爱徐元宝